*旧文搬运*
潮湿的空气中浸着腐木的味道,恐惧与饥饿相互纠缠。两天了,这儿的脚步近了又散。来去匆匆间,伴着摔砸的声音。
“还是没有?若不是林堂主已经殒命……”
“头儿,武后吩咐,找不到林堂主可是要以命相抵的啊……”
“这么大的黔州……啧,继续找!”
林奚勾动指间最后的力气触碰到了石块,只可惜她并未砸出响动。
“堂主……”
“堂主……”
“林堂主……”
平稳地呼唤,催动着林奚提起脑中的清明。听声音,一定是个很好看又年轻的女子。
“可惜……”
“堂主这样好看的眼睛竟盲了……”
啊,很久了,习惯了,林奚甚至已经忘了眼盲这事儿。
这些日子里,有辨不清的白天黑夜,有看不到的绚烂花海,更有去不了的大河山川。
可同样,这些日子里,有晨昏定省的问安问好,有围在身边的小院花田,更有不绝于耳的游记奇闻。
那年,她以为志愿将成奢愿,却不想重获自由。一本《百草新集》留下她的足迹,此生已了。身有所归,心无定所。
原是他,困住了她。
“云游四方?悬壶济世?可笑!难道就只有他济风堂眼中有天下?”
“说,为什么拒了我的名帖?”
李明伫立庭前,听府中的仆从一五一十地道出缘由。
“济风堂本就不问庙堂多年。少堂主更是为自己定下了‘不医朝野,不诊贵胄’的铁律,论谁也撼动不得。”
“如今老堂主称病不出,将各处诊摊一律交由弟子打理。少堂主行踪不定,远游未归。这帖子……实在是,送不出去……”
李明听罢,气急于胸,挥手便将名帖扇在了那奴人的脸上。满屋的侍奴跪的跪,退的退。
“再送!”
本月,这已经是第五幅了。
渴求名医,只因李明之母缠绵病榻半月有余,诸多御医也是束手无策。若不是难寻良方,李明怎么会下帖恳请济风堂出山诊治。
仆从跪伏在地,等着回话。
李明一幅大字落笔,眉头微蹙,显然这幅不尽他意,挥手示意身边人拿开眼前。搁笔抬头时,看见桌上就要燃尽的香柱,便才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。
“说吧……”李明懒散地问道。
“禀殿下,小人打听到一件好事。可,也有一件坏事。”那仆从如实道。
李明一向不喜人装神弄鬼,恰逢今日心情也不算太好,手劲儿也有些抖了,如若不然,那一记小刀,必然扎穿了那仆从的肩颈。
“哎呀,射偏了?”
“正好,警醒警醒。数数你还剩几条狗命,够你在我面前消遣的?”
“不论好坏,哪怕要塌天。桩桩件件也得给我说明了,听清楚了吗?“
“那边!那边!都听清楚了吗?快点!”
“太子府走水,今夜当值都跑不掉!一趟趟脚下麻利着!”
太子府无端走水,自然有人脱不开干系。可是,人言之轻重,只在须臾,指认嫌犯就宛如顺风吹火。纵使证据千万般,不敌人心一道墙。
“娘娘,不是我!林奚今日是为旧友赴宴,断不会做不出这样的事啊,娘娘!”
林奚被侍卫绊住了手脚,动弹不得。眼睛被烟火熏得生疼,实在是瞧不清楚,只得死命地昂着头。模糊间,她似乎看到那个身批黑色罩袍的女子逐渐靠近。
“后院的那个,已经让人打死了。他亲口承认是你们里外合谋在府内纵火。呵,居然是安插在太子府的眼线,十四殿下这招数还真是……厉害。”
女子冷淡的态度简直和方才天壤之别,林奚慌了心神,绾好的发髻在猛劲地挣扎后散落在肩,实在让人疼惜。
“林奚我是真想救你,可若真的理亏,你身上这张十四殿下的名帖又是哪儿来的?”
林奚整个人僵在当场,天降惊雷。什么名帖?哪来的名帖?
“我林奚,用济风堂声誉为证。‘不医朝野,不诊贵胄’乃吾铁律,若有违背,巡游山野时,必遇悬崖坠身,必逢饿兽扑食!尸骨无依!七魄无定!”
这誓凶狠,站在一旁的太子都不忍再听。示意女子见好就收。
“娘娘!林奚!不认!”
林奚向来不认,不认权贵,不认强势,更不认命。
可这因果,要如何不认。如果少时在河边救起的女孩不姓武,也许就不会生出这些事端了。只惜,没有如果。
“殿下,这样做行吗?太子不会……”
几坊外,胡玉楼上的一处雅间静静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。视角绝佳,好彩不断。
“不会。”李明押了一口清茶,唇边勾起一笑,饶有兴致。
“若是我,相比太子府走水,才人武氏私会皇储,能更让我感兴趣。”
“明日,再送一幅名帖送到济风堂。”说罢,李明取过仆从手中的锦袋,他站在廊上呼喊一声,随即将钱币尽数洒去。俯瞰廊下不论老少男女一律欢喜沸腾。可谓好一出河鲤挣食。
是夜,武才人倚坐在妆台前,似是想起什么,对镜轻语,哀怜叹叹。
“她从前,只是叫我华姑的………”
“常人都道,女子一生就如弱柳飘萍,唯有依靠男子才有意义。我,偏要无依无靠!”
而后,便随手从发间取下一支素簪,猛劲扎在了一旁布制好的偶人上。冷声言道:“既然十四殿下那么喜欢搅局,不如陪他一起玩。”
“希望林奚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“原来济风堂的少堂主是个女人……”
“哼,还是个难缠的女人……”
正值晌午时分,伏拜在院内的林奚,像尊石像,一动不动。汗水浸透了后背,素净的男装也染上了深色。李明在廊下阴凉处置了一个小榻,左右两边侍奉的蒲扇不疾不徐。却不知哪儿出了差错,他闷气一出,喝开了身边服侍的仆人。
“她怎么不说话!哑巴吗?”
“推脱我的名帖时,有理有据。如今怎的不说了?”
“来人!把我府中所有能用的大小铜镜都搬来!”
“对着她!照!”
呼啦啦,围着院子站了一圈的人,这数十面的铜镜聚起强光束束打在了林奚的身上。空气只需顷刻就蒸腾了起来,刺眼的光照让林奚伏地更低,只得颤抖着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绸,蒙住了双眼。
身上宛如火烤,可是脑中依旧清明。林奚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可怖的夜晚。火势凶猛,浓烟滚滚。她被截去所有退路,站在那里高声呼救,却无响应。
“啊!”
原来是有人执不住,摔了铜镜。旁人凑去一看,那手掌已然烙出了一条条红印。
李明大斥一声废物,挥手示意人都退下。随后亦步亦趋,从他的暗处走来。
林奚头顶徐徐传来声音。
“都说济风堂少堂主,云游四方,志在江河。不医朝野,不诊贵胄。怎么前两日刚回长安城就赴宴东宫。而我这名帖石沉大海送了一幅又一幅,只说你身体不适,不便行诊。”
“怎么,那太子府难不成有你命定的情郎?”
这样的调笑林奚都不为所动,见状,李明抿了抿唇,强压怒气,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:“治好我的母妃,我便饶你济风堂怠慢之罪。不然,就给我滚出长安城!”
“咚!”
李明话未说完,只见林奚前后一错,一摇。撅了过去。
“殿下,娘娘这病……“
“且别说那么多废话!就说能不能治好了。”
“那些脉沉气虚,颠来倒去的轱辘话儿太多,吾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。”
李明不听诊断,只是粗暴地问能不能治好。林奚向来最讨厌这种人。这种人只看成效,不看因果。若不见好,谁管你尽不尽力,体不体恤,多么恶臭的话都能骂得出来。
自然,李明是不会骂出口的,他会直接要了你的命。
林奚的眼睛又疼了,前日里刚换的新药,又渗血了。疼痛直入脑髓,手抖得写不下东西。
医书编撰才只开头,天下之大,曾志愿阅遍百草,想有医书传世惠及后人,才不枉行医一生。可如今却被困在笼中,林奚算不清楚自己还剩多少时日。
丑时的窗棂被叩了三下,随着微弱的月光,略显艰难地走到窗前,取下纸笺再次写下“尚可”二字。
“十四殿下的头风又发作了?又在庭前殴打下人了?”
“啊?这次是谁这么惨?”
“嗐,贴身服侍的莺儿白天里打翻了娘娘冷掉的参汤,夜里来殿下卧房掌灯,也不知谁嚼了舌根竟让殿下知道了。”
“娘娘不是从不靠参汤进补吗……怎么……”
“这儿哪知道……药房权都说是林奚姑娘……”
“哎呀快走吧……”
声音渐行渐远,林奚头脑昏沉地躺在榻上,听着外面有一句没一句的。隐隐中觉得不对,等她到了庭前,似是四下无人。难道事情已经解决,可这里静的可怕。
李明一把扯过还未站稳的林奚,拖拽着走了许久,当房门紧闭的那一刻,恐惧和无措驱使着她逃离。李明的气息愈靠愈近,喷吐在颈侧时,不自在的温热爬上心头,林奚下意识的蹙眉与躲避,在李明看来是恶心与排斥。
“你就这么讨厌我吗?”李明今日低沉的声音不似他以往野兽蛰伏那般,反之,林奚听出了失落。
这句看似无头无尾的话,让林奚平静下来,甚至思忖起来。她确实很讨厌李明,恨不能把厌弃刻在他的额头上,再还几个耳光扬长而去。
“既然讨厌我,那你就打我吧……”
真的要打?
林奚抬手,眼见就要在李明的脸上留下掌印,却转向覆上了额头。
她从嘴里淡然地吐出两个字——
“好烫……”
“殿下应该是染了风寒……”林奚试图挣脱李明的桎梏,可面前的人几乎是用尽了气力去抓她,双肩都要碎了。
“待我……”林奚还没说完,李明便摇摇晃晃侧身倒在了林奚的颈窝处,昏沉睡去。
猛然间,一股热流涌上咽喉,鲜血咳了出来。
“十四殿下?殿下?”
“来人!来人传……”他越压越重,林奚束手无策,只得坐在地上一边托李明,一边向外呼喊。甚至,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。
李明嘴里嘟囔着,声音很小,很轻,却字字清晰地传到林奚耳中。
“嘘……”
“你就是医者……”
尾音似乎带笑。林奚却没有时间在意这些,不知是李明的脉象紊乱,还是她心内不静。她几度探脉,居然什么也探不出。李明轻轻将林奚的手拨开,为了让她安静下来,将话说得那样平缓,就像无事发生。
“没关系……我只是嘴馋喝了母妃的参汤罢了……”
“你千万别哭……我不会死的……”
自作多情,谁要哭。
林奚就这样抱着,从未这么近得感受过他的体温,似乎在他沉沉睡去的时刻,李明才能有点人的真切。
第二日一早,林奚安然地在自己的榻上醒来。外面的啜泣声此起彼伏,推门一问,原是杨妃娘娘殁了。
“治得好吗。”
这是李明不知道第几次同她说这样的话,每次都是疑问,如今却变成了肯定。
“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治不好。”
林奚没有回答。
“少堂主的医术……”
“尚可。”
十日后,杨妃的谥号迟迟未定,朝臣的态度相争不下,圣上的态度模棱两可。这期间多少次李明请旨将母妃入葬昭陵,都被批回。
五日后,李明出任曹州刺史,受封曹王,即刻上任。杨妃并未葬入昭陵,而且葬在了昭陵外不远处辟出的一片野地。
“你为什么不留在长安城?”
李明骑在马上,隔着马车的幕帘问道。马蹄声掩盖了林奚的情绪,李明依旧是听到那句熟悉的回答:“这是十四殿下,第五次这样问我了。”
第五次,李明似乎在不断确认着什么,不知为何,林奚的回答让他慌乱,却始终找不到原因。
他也只得堪堪回上一句:“不悔。”
林奚的眼疾好多了,曹州不似长安热闹繁华,天干气燥。
那是个散心养病的好去处。牡丹盛开的时节,人人都在园中赏花,鉴花,作诗,咏曲。
常常上街,倒也不是林奚爱凑热闹。只为了若碰见有人遇难,诊病,施方也算她为医者功德一件。
于是,满城皆传曹州刺史的亲姊妹,貌美、仁德,是转世活佛。牡丹园中,附庸风雅的文人才子常常以林奚为题作诗称颂,更有甚者,竟将聘娶的名帖送入曹王府。
“我做这个,不是让你戴着,日日在街上乱跑、瞎逛的。”
林奚虽然还是见不得强光,但也不需要日日蒙上绸带。是李明亲自为她制了一顶幕篱,供她出街使用。
“你若喜欢牡丹,给你围个花圃也不是不行。”
李明一生气,摔了筷子。以前总用玉筷,如今换成竹筷,是怎么摔也不会断了。
林奚将脚边的竹筷拾起,放回小案,揖了礼。
她说道:“进食投箸,意为对神农不敬。”
又见李明不为所动,林奚轻笑,继而道:“我阿娘说了,摔筷子,注独身。”
李明一听醒过神来,一把便抓住了想要逃的林奚。两个人就在仆从的注视下,打闹起来。
“好啊,如今愈发长了本事不把吾看在眼里了。”
谁知林奚仍就喋喋不休,还笑得更加大胆了。
“呵,我看殿下这么爱摔筷子,怕是一辈子都娶不到妻了。”
“我若要娶你为妻呢?”
“那你可嫁吗?”
李明的话停驻了时间,林奚心跳如鼓,不禁地,她眯起眼睛,想要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。可画面确越来越窄,越来越远。
“嗯,应该是个俊逸的少年吧……”林奚这样想着。
是啊,一个俊逸的少年,怎么会愿娶一个盲女为妻呢。
贞观二十三年,太宗病逝,太子李治继位。新皇圣旨,复以曹王明为元吉后,称其生母杨氏为巢王妃。
永徽二年,武媚娘再度入宫,产子名弘,次年晋位昭仪。
“武昭仪可谓是满面风光,她既是你的故人。你就该回去,沾沾喜气才是。”李明闲来在溪边垂钓,只要林奚伴在身旁。
听罢了,林奚抬脚就将竹篓踢翻在地,鱼儿蹦蹦跳跳回了老家。
“哎,这…愈发没得规矩了……”
“说者无意,本王无心言之。”李明无奈辩解道。
林奚横着脖子,驳道:“听者有意,奚,有意为之。”
“你听我解释!…注意脚下,你慢些!”李明叫不住扭脸就走的林奚。
“谢曹王费心。解释?王和您的鱼苗解释去吧!”
李明自然是没有机会解释的,当半本的《百草新集》的摆在他的面前时,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欠她的不止一个解释。
“你还是要走,是吗……”
“你还怨我,是吗……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你,就没有什么,想同我说的吗……”
林奚心中五味陈杂,她没有多说,只是想在临行前看一看他。
伸出的十指慢慢描摹他的轮廓,即便双眼不能视物,林奚依旧可以凭借触感绘下他的样貌。
清秀俊逸,朗目剑眉。
“就是这眉心,总是扭着。”林奚的指腹缓缓拂过,将其抚平。
“曹王今后不可动怒,不可积怨。气大对肝脾无益。”
“还有,万不可,为其他再劳心力。”
济风堂之所以不倚仗皇亲,是因为有江湖势力的支撑。庙堂、江湖看似遥远,实则难分。李明懊悔无及,竟将林奚搅入当局。本想给太子一个下马威,命细作纵火,却不想连累林奚失了双目。
“当初你躲不掉,如今你要走,又能走到哪里去呢。”
“你要我不可再为别人劳心。”
“可你,也算不得别人。”
李明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张已然泛黄的纸笺,上面的墨迹依旧清晰。
「 尚 可 」
如今被人人畏称为武后的女人,雍容华贵,风采卓然。而如今的林奚,多年风霜,色衰爱弛。
武后见她怀中别着一册厚厚的医典,便命人呈上一观。
“《百草新集》?不署名?”
“林堂主,你既尝过百草,见过山河大川,又何必重返迷途。”
林奚答道:“只为医心。”
武后不解。
“医心?医谁的心?”
林奚沉默良久,回道。
“医自己的心。”
“你此去黔州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只为医自己的心?”
“林堂主,你觉得我信吗?”
那还有什么林堂主,那还有什么济风堂。当初她为自己定下铁律,却不想,仍然裹挟在朝堂争斗里,深陷不出。
太子府大火当夜,武后以济风堂所有同僚作胁,要她入李明府邸。明面做他的门客,暗地通报杨妃近况,必要时采取必要手段。
不管是华姑,还是武才人、武媚娘,乃至现在的武后。信过她林奚,恐怕也只在年少之时。
武后答应她将医典刊印存世,条件是要她重建济风堂,再次笼络江湖势力,辅助朝野。
林奚回到济风堂的旧址,推开吱吱呀呀破旧的木门。小院已荒用多年,野草枯藤遍布。
此时正直晌午,灼热阳光照在林奚的脸上,只觉暖意非凡。
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阔别多年的声音。
“推脱我的名帖时有理有据,如今,怎的不说了?”
“……”
“若是真有苦难言,我便放你走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放你走……”
“你走吧……”
林奚似乎能看清了,看清了那个站在廊下的少年。
“我不走……”
“我以情作茧,早已经离不开这里了……”
永淳元年七月,黔州都督谢祐在武后的授意下,逼令曹王李明自尽。
景云元年,追封曹王,陪葬于昭陵,谥号为”恭“。
世人皆知《百草新集》为惠世著作,却不知其,是谁人收录,又是谁人撰写。
只有长安城的老人还记得些许,长安城曾有一所济世医馆,两位堂主先后逝于馆内。
皆是服用千年血参,因用法不当,脏内侵毒,慢耗而死。